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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冷曲娘】

  【黄沙血祭】

  黄沙,大风,残阳,枯骨……这个地方,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若说这里是人间,恐怕它也未受天神眷顾半分。

  连绵不断的沙丘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出凄惨的绯红色,偶有一些动物骸骨,在风沙过后显露出来,证明它们曾经的存在。大漠的天际线处,有个人影在奔跑着,即使他夺命飞奔,在远处看来,也不过是在沙丘上缓缓蠕动。

  片刻之后,沙丘上突然冒出了十几只巨大的蜥蜴,拦住了那黑衫男子的去路。它们吐露着长信,逐渐将此人包围。

  一位紫衣女子带领着众人走到他面前。

  那女子有着一张美丽绝伦的脸,皮肤像羊脂玉一样光滑洁白,卷曲的长发和沙丘的弧度一样柔和妩媚,就像名家所绘的美人丹青图一般,找不出丝毫瑕疵。然而,总给人一股强烈的违和感,纵然夕阳打在她脸上,也看不出有一丝血色。

  那黑衫男子一见是她,顿时瘫倒在地,他知道,眼前的紫衣女子是族里的大巫之首,无论自己如何挣扎,下场都只有一个——死。

  “绪卜,跟我回去吧,能被族人推举,为奢比尸祖巫奉上自己的鲜血,是件何其荣幸的事。”紫衣女子幽幽地说道。她没有任何表情,说这句话就像在念旁白。

  “西冷大巫,我不想死,让我活着吧,求求您……”绪卜匍匐在这个紫衣女子的脚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豁达的男儿,何曾想到自己会如此怕死。为了活下去,一切尊严都可以舍弃。

  那个叫西冷的紫衣女子微微低眉,命几个武士将他捆绑在马背上,然后率领众人扬鞭策马而去。身后飞沙滚滚,马蹄踏过的足迹不消片刻便无了踪影。

  一行人行走数里后,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边停下。西冷默念咒语,胡杨树后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石阶,众人随阶而下。转而进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宽阔恢弘的地下之城,这里,就是上古奢比尸族后裔聚居地。

  自从万年前巫族内战,奢比尸被女娲打败后,奢比尸族便被驱逐到这片灵气稀少的沙漠。为了活下去,他们在这片沙漠下创造了恢弘的地下城,更把祖巫奢比尸的肉体封存在此处。为了延续祖巫的力量,奢比尸族每百年便要选出一个五行之气充沛的族人,以他的鲜血来灌溉祖巫的肉体。而绪卜则正是这届血祭的祭品。

  西冷命人将绪卜押上祭台,由始至终,她都没有认真看过这个祭品一眼。只是个将死之人,又何必要记住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开启血祭大典,莫要错过吉时。开启血祭大典需要五位大巫共同完成,西冷望向祭台,有三位大巫已经临阵以待,尚有一位大巫未至。

  “南翎在哪儿?”西冷问身旁的侍女。她口中的南翎正是那位缺席的大巫,也是她的胞妹,二人同为大巫,最受奢比尸族人的尊敬。

  “南翎大巫说她忘了带法器,去法器房取了。”

  “她大意的毛病总是改不了。我要去内寝换上血祭法袍,你们在此等候。”西冷经手的血祭大典已有九届,无论是装束还是妆容,她总是严谨之至,不容自己有丝毫偏差,今日被这祭品耽搁了好些时间,现在必须要手脚快些才行。

  西冷穿过两座大殿,就快要到内寝时,她看到了一幕震惊的画面——胞妹南翎竟然携一名男子向地下城偏门奔去,而这个男子散发的气味必是凡人无疑!

  “南翎,血祭马上就要开始,你要和这个凡人去哪儿?”西冷瞬间出现在南翎面前,阻挡她的去路。

  “姐姐……”南翎愣在原地。她知道身为大巫与凡人苟合是触犯了巫族的大忌,但是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亲姐姐,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尚未待她缓过神,她的情郎便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南翎的姐姐,我与南翎已对月起誓,永不分离,我今天要和南翎一起离开,带她去外面的世界生活,你不会阻止吧。”

  西冷望着南翎,妹妹的眼神从未如此炽热,如此渴望。“南翎,你愿意为这个凡人放弃生命吗?”

  “我愿意。”南翎坚定地说出口。巫族与凡人私通,诞下子嗣后定会衰竭而亡,这个结果南翎心中有数。

  西冷心中一颤,没想到所谓情爱的力量竟然能让妹妹舍弃性命。“咔擦——”西冷用闪电般的速度捏断了那凡人男子的脖子,凭她的力量,杀死一个凡人犹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南翎犹如僵直的小鹿,说不出一句话来,哭泣声也没有,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这种错误以后别犯第二次,你是大巫,你的命不仅是你的,更是整个奢比尸族的。你与凡人私通苟合,这种事要是被族人知道,我们大巫颜面何存!现在血祭要开始了,你随我一起走,刚才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也不会有其他族人知道。”西冷扭头向内寝走去,她知道妹妹现在一定非常难过,毕竟自己杀死的是她心上人。不过她更相信自己的亲妹妹是个合格的大巫,这次只是她一时冲动,等过段时间,她自然会明白姐姐的苦心。

  那一晚,血祭大典擂鼓声声,地下城的火光分外妖娆……

  【远征百灵塔】

  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世间凡人一生短暂,惜之如金。而对这片沙漠来说,时光显得无足轻重,唯有那从不见天日的地下城堡,开始感受到时间的残酷。

  离上一届血祭已有99年光阴,面对族人越来越稀少,祖巫越来越虚弱的境况,大巫们愈发在选择祭品上为难了,若再这样下去,奢比尸族终将灭亡。眼下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救出被女娲封印的奢比尸祖巫元神,只要奢比尸祖巫复活,就能带领族人离开沙漠,重占人间的风水宝地繁衍生息,何须畏惧那女娲与玉帝定下的“天谴”。

  封印祖巫的地方,在遥远的解阳山,在山的北边有个西梁女国,奢比尸祖巫便被女娲封印在城内的百灵塔下。百灵塔内部层层结界,这其中的凶险,西冷心中明了,奢比尸族曾不止一次派出勇士闯塔,每次都是功败垂成。这次西冷亲自出征,率五位大巫与族里勇士一起闯塔,也许有破解封印的胜算。

  三日后,地下城通往外界的密道再次开**冷远眺,望着这片困住族人万年的无垠沙漠,感慨无限。勇士们和亲眷依依惜别,这一去,归途无定数。

  大巫们聚阵召唤出沙漠古兽作为勇士们的座驾,数月后,他们终于冲出了这片沙漠,来到解阳山边境的一片绿洲。这绿洲再也不是海市蜃楼,它真实地存在着,在这些勇士里,没有一个人曾见过鲜花绿叶,这片小小的绿洲就是他们的天堂。几千年前奢比尸领地的每棵大树,每条溪流,都在西冷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可如今能活到西冷这个岁数的族人已是凤毛麟角,若此次闯塔失败,奢比尸族恐怕又要回到那不见天日的地下城里苟延残喘。

  “姐姐,百灵塔内机关重重,还有女娲设下的结界,贸然闯入不是办法,不妨让我先去探一探。”南翎主动请缨。

  “也好,大家刚闯出沙漠,现在亟需休整一番,你入塔后要小心,量力而为。”西冷对南翎的力量再清楚不过,虽然她担心妹妹会遭遇危险,但是她也认为这是南翎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

  整整一夜过去,南翎依然没有回来。西冷开始担心妹妹是否在塔中遭遇不测,各种糟糕的念头令她心神不安。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声音:“南翎大巫回来了!”

  西冷急忙奔向大门,眼前的南翎浑身鲜血,手肘处皮肉似乎被利器所伤,露出白森森的关节骨……刹那间,西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水,她极力克制自己方没让眼泪流出来。

  “南翎,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吗?叫你量力而为,你却把自己搞的遍体鳞伤,明日攻入百灵塔,你岂不是大家的累赘!”西冷狠狠地斥责了南翎一番,可是心里,她却在狠狠地斥责自己为何让南翎单独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南翎忍着剧痛,微微一笑:“姐姐,我一个人受伤,总比大家伙送命来的划算。塔里的前三层结界我已经破除,那些机关我也摸清门道了,这是塔内的机关图,给。”

  “明天你就在此处修养,等我们回来。”

  那一夜,解阳山下的奢比尸勇士们一宿没睡,成败只在明朝……

  南翎的塔内机关图虽然只有前三层,但也能让西冷一行人省去不少麻烦。不消一个时辰,众人便冲破塔内三层结界,只要再冲破后三层,奢比尸祖巫元神便可获得自由。

  族人的希望,就在前方触手可及的地方……

  突然,前方一道巨大的石门笔直落下,万钧之重激起尘埃漫漫。“不好,我们中机关了,大家往后撤!”西冷命令道。

  可是,就在大家转头后撤之时,又有一座石门轰然落下,而左侧石墙上突然射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钢箭。勇士们还没来得及抵挡,便已纷纷倒地。究竟是怎么回事,南翎的机关图上示意的此处机关他们并没有碰触啊!

  西冷没有听到第二块石门落地的声音。“西冷大巫,你快走!”原来是一位大力勇士以肉身撑住了石门。他脚下的青石块已然破碎,他托着石门的肩膀已经血流如注,西冷能听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嘎嘣,嘎嘣……

  “不——我岂能独自偷生?!”

  “西冷……快走……只要你活着,我们就有……希望……”垂死的另一位大巫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法术将西冷击出石门外。

  在那一瞬间,石门轰然落下。石门另一边,似乎又启动了机关,没逃出来的奢比尸族勇士终没有一个幸免。那一声声惨叫,如同火烙一般,留在西冷的生命里,痛其一生。

  离开第三层后,西冷又遭遇诸多机关陷阱。两个时辰后,身中数箭的西冷跌跌撞撞逃回到山脚,她终于见到了营地,南翎,南翎就在那里。西冷向南翎呼喊求救,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响。终于,她走到了南翎面前。

  “哼,没想到你竟然逃出来了,不过,也活不到明天了吧。”南翎的眼神从未如此充满杀气,瞳孔中的冰冷犹如寒冬凝结的湖,凿开一处,深不见底。

  西冷终于明白,是自己的亲妹妹在处心积虑地谋害她,而那些枉死在百灵塔中的族人,都被自己连累了。那个温柔的南翎,那个善良的南翎,那个总是尾随在她身后泪眼汪汪喊着姐姐的南翎,到底去哪儿了?插过喉咙的箭令西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夹杂着血水,在眼角滑落成两道鲜红的线。

  “姐姐,看着身边的人死在眼前,你觉得很难受对不对?看来我前日费尽心思闯入百灵塔,算是值了,哈哈哈……”南翎狂笑不止,眼角的泪水顺着她扭曲的脸庞滚落下来。

  “西冷大巫,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被扒了皮血淋淋的狗,以前你杀人眼都不眨一下,何曾想过有今天?等你死后,五大巫只有我,不过从今往后,我也不再是奢比尸一族的大巫,至于那些在沙漠里苟延残喘的奢比尸族人,就让他们听天由命吧。至于你,我不会亲自动手,就让你在这儿慢慢等死,等你烂了,还能喂饱一群秃鹫,呵呵。”

  南翎默念火咒,将山脚的营地付之一炬。

  “苏郎呀,苏郎呀,妾身带你回家乡……”南翎拾起脚边一个血红色木盒,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颗枯黄的骷髅头。她轻轻抚摸着头骨,口中传出一句句呢喃小调。这是苏郎家乡的歌儿,南翎最爱听了。

  那个傍晚,火光似血,夕阳似血,西冷仰望着血色苍穹,看到自己在弹奏着琵琶,而年幼的南翎在一片黄沙中跳着舞,就像沙漠中绽放的一朵洁白水仙……

  【花魁曲娘】

  四月的长安恰似个江南少女,软绵绵的掉几滴眼泪儿,就成了细如牛毛的小雨,若是骄纵惯了,还会冷不丁摔盆碎碗,就成了闷电春雷。

  长安西南巷子是出了名的烟柳巷,平日里红纱绿帐迎宾来,不过这几日天气不好,贵人们也多是在家寻点消遣。这满巷子里头,只有那牡丹阁今日依然客朋满座。来的多是达官显贵,而他们冲着的,便是牡丹阁花魁——西冷曲娘。听闻那曲娘不仅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更弹得一手绝好的琵琶,听其一曲,绕梁三日,犹不绝耳,更有文人骚客为这曲娘提绝句,绘丹青。

  今日春雨盈盈,暖花初绽,这牡丹阁花魁一时兴起,玉指拨弦,弹奏一曲新调。她说,若是有谁能给此曲起个好名字,她便会为此人垂帘后庭,与其觥筹交错,可独享花魁曲乐一日。可惜半晌过去,无一个人说出令西冷曲娘满意的名字。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阔少模样的官人,“西冷姑娘,既然没有心仪的名字,何须让那些穷酸书生扫了雅兴,今天本少爷出万两白银买了这曲子,这名字嘛也甭想了,本少爷今晚就在这牡丹阁陪西冷姑娘,嘿嘿……”

  西冷略瞟了一眼,原来那人是京城工部尚书的小儿子,难怪挥金如土。这种人,何须理会,西冷对此嗤之以鼻。

  正当西冷打算转身回房时,耳畔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轻雨罗衫步辇迟,落落芳岚漱面来。新绿已忘旧年悲,弱红尚待荼蘼时。姑娘,依我之见,你的曲子叫《待荼蘼》,如何?”

  这正是说中西冷之意的一首好诗。

  西冷转过头,定睛一看,原猜想吟出这等诗的是一位青衫书生,末想竟是个一脸胡渣,满身酒气的酒鬼。不过再仔细打量,这酒鬼的衣着虽乱,丝质却乃上乘的蜀丝,衣领袖口处虽酒渍斑斑,却能依稀辨别出那巧夺天工的苏州刺锦。看来这酒鬼是哪户富贵人间的浪荡公子吧。

  西冷与那“酒公子”四目双对,在别人看来,那花魁定会先害羞。不料,竟是那酒鬼先别开头,脸颊上的红晕不知是酒上脸,还是真的羞涩了。西冷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若直接走掉,他日那尚书公子定会再寻上门,这等麻烦事西冷懒得应对;若现在应允了这“酒公子”,也算没坏了规矩,给那尚书公子一个台阶下。

  “春花弱红,夏花荼蘼,《待荼蘼》,这个名字正合我心意,西冷愿履行诺言,今晚还请公子留住牡丹阁。”西冷低头侧腰作揖。

  “不用不用,你们楼里的脂粉味我闻着打喷嚏,多谢姑娘美意,告辞了,哈哈……” 那酒鬼醉醺醺地向远处走去,一摇三摆,犹如独特的舞步,看起来诙谐可笑。

  “西冷斗胆请教公子姓名?”西冷自己也不知为何,心里有一股小小的冲动,想多了解这个怪人。

  “在下无名无姓,自诩酒未央,在下告辞。”

  不消片刻,那酒鬼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中。题曲完毕,散去的男子们个个捶胸顿足,大骂这酒鬼不识抬举。很少见到这种有意思的人了,西冷嘴角扬起一道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西冷回到厢房,疲惫地倚在床边。眼前的玉石桌上,有一碗殷红殷红的血水。

  “大巫,时辰到了,您该喝点药。”一位白发老妪将血水端到西冷面前。

  “祝心,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在凡人的地盘喊我大巫,你是我的贴身婢女,若是你不谨慎,定会引来灾祸。这碗药我会喝,你下去吧。”西冷接过药碗,直到见祝心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她才捧起药碗,将血水缓缓咽下。

  鲜血的滋味,让西冷感到作呕,但是她依然要喝下去,这鲜血可以延续她的生命,延续她的美貌,在没有完成奢比尸族人交给她的任务前,她绝不可以死。

  五百年前,西冷的随身婢女祝心护主心切,私自离开地下城,来到解阳山。在山脚下的废墟中,她发现了濒死的西冷大巫。面对闯塔失败,胞妹背叛,西冷无颜再回地下城,为了给族人交待,她必须找到南翎,同时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使命——救出祖巫奢比尸的元神。

  经打探,南翎的情郎是南瞻部洲之人,南翎在那一天说过,她要带苏郎回他家乡,那她定是往南瞻部洲来了。至于被锁在百灵塔中的奢比尸祖巫元神,则因那次巫族人闯塔的动荡,有一半元神逃出了百灵塔,化身成妖魔为患人间,西冷曾四处寻找,也未能觅得踪迹。

  经历百灵塔一战,西冷元气大伤,折寿千年。巫族与仙家不同,纵使如十二祖巫般强悍,终有寿命到头的一天。五百年的等待,令西冷油尽灯枯,为了让自己的力量不灭,她使用了奢比尸族的禁术——吸取凡人的鲜血为食。凡人血中,蕴藏着具有续命功效的女娲灵气,可这禁术有它恐怖的一面,一旦食之,便不可断之,且最多六百年,便会堕入魔道,三魂七魄永不超生。

  一碗鲜血下肚,西冷望着镜中自己枯槁的容颜迅速恢复细腻光泽,心中五味杂陈。她仅剩凡人一世的时间了……

  【燕国慕容女】

  有花魁西冷在,牡丹阁成为长安首屈一指的头号青楼,达官显贵来得愈发多了起来,谁能掷得黄金千两买花魁一笑,成为他们攀比富贵的标杆。卖笑对西冷来说只是皮肉上的事,她并不是太在意,只要她能在长安呆得久些,也许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而对于老鸨来说,她就是棵取之不尽的摇钱树。

  可是自从上次雨幕题曲之后,西冷总是闭门不见客,与那酒鬼单独私会,这让老鸨有些怨怼。除了西冷,眼下还没有哪个姑娘能勾得住那些极富极贵的男子。老鸨私下打探,原来那酒鬼竟是长风镖局的大公子,他次次来都出手阔绰,想必也是非富则贵之人,因此老鸨也不多打扰他们。

  长安今年的雨似乎特别多。已是盛暑季节,氤氲湿热的下午过后,夜幕降临了。这个夜晚依旧是闷闷的,随着一记响雷,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西冷瞧见楼下的老鸨匆忙命人收了那些飘扬的红纱幔,她嘴里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估计是这鬼天气使她一个客人都揽不来吧。

  “小姐,我出去给你找点‘药’来,再不吃的话,恐怕撑不到明早日出呢。”祝心取上斗笠蓑衣,走下楼去。

  西冷记得,五百年前的祝心,模样还是个俏丽的小丫头,五百年后,已是垂暮的老妪。不知道自己回到地下城后,还有多少认得她的人还活着。祝心办事,西冷再放心不过,她虽说食人血,但杀的人均是该死之人,若说是为民除害,亦无不可。

  雷雨声令人听着焦躁,西冷关上窗户,欲早早地睡下,现在节省元气是很重要的事。

  轰隆——又是一记响亮的惊雷。伴随着雷声,窗户突然被重力推开,一个黑影从屋檐探下,飞身滚落进屋。

  西冷猛然惊觉起来:“是谁?!”

  转眼间,一把尖锐的飞镖抵在西冷的喉咙。

  “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西冷并非躲闪不及,只是未察觉到她的杀气,因此也不必闪开。

  一道闪电照亮了那女人的脸,她苍白的脸上沾着湿漉漉的乌发,犹如厉鬼一般。瞬间的明亮过后,又是一片漆黑,西冷能感觉到这个女子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在忍受剧痛。片刻后,西冷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她的皮肤触到了一股温热的液体。

  “姑娘,你流血了,我先帮你治疗吧。”西冷的声音很柔和,但是那女子依然不肯放松警戒,“放心,我不会大声呼喊引来你的敌人。”

  “谢谢……”那女子艰难地露出一抹笑容,松开了手中的飞镖。随后,她便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西冷点亮烛火,上前一看,竟是个绝美的年轻女子。她腹部被人刺穿,是凭着多大的毅力才能忍受到现在。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南翎。

  几日后,这名女子苏醒过来,她身上的伤口竟然神奇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西冷只是告诉她自己有祖传的妙药,却不告知实情,是自己日夜用真元替她疗伤。

  她姓慕容,乃燕国前朝公主。无奈同室操戈,父亲王位被叔父篡夺,父兄皆被斩首,唯自己逃出虎口。为了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她甘愿忍受被薄戚一卖再卖,做过奴婢,扫过马厩。直到遇上师父朱邪铁勒,习得一手流星镖,她终于有报仇的希望。听闻近日慕容王来长安与唐王交涉国事,她便锦衣夜行,前往驿馆刺杀慕容王。不料事败,受伤后逃匿于此,若非西冷仗义相救,恐怕早已死在乱刀之下。

  复仇……仇恨总是羁绊着人的一生,犹如南翎。

  “以后,你就在这牡丹阁住下吧,大隐隐于市,想必他们不会料到你藏身在此的。”做这个决定,西冷也不确定是对还是错。

  “另外,你需忘掉你的姓氏,我见你对红蔷情有独钟,以后你便叫红蔷吧。记住,性命只能消耗在最珍贵的事情上,那种让你以命相博的仇恨,你勿再执着。”

  “好,从今往后,我便是牡丹阁的红蔷。”

  “女孩子家,在牡丹阁总要有门技艺,你可会琴瑟,可会吟曲?”

  “我自幼习舞,受教于燕国宫廷舞师。”

  “那倒是不错,凭你的容颜资质,这儿的主人一定喜欢……”

  那天,长安华灯初上,牡丹阁上多了一盏灯笼。

  红蔷。

  【梦醒伤别离】

  长安的古怪雨季总算过去,西南烟花巷子越来越红火,也许世道太平了,出来享乐的官爷也多了。

  至于酒未央这位知己兼宾客,最近也鲜在牡丹阁出现。对西冷来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每当他离去后,西冷便会思虑他下次什么时候来,这个想法连西冷自己都觉得可笑。

  还真拿自己当凡人了。

  至于酒未央身上那股至寒之气,西冷脑海中隐隐有个猜疑,那酒未央恐未必是真正的凡人,至于真相,她不屑于探寻,酒未央若想告知她,自会坦然相告;他若是不说,也自有他的决定,旁人何须操心。

  自从红蔷来到牡丹阁后,她便成为新的花魁。西冷对这些凡人门面上的事从不在意,反倒自己免去许多应酬,有更多时间去完成自己的任务。而且祝心也越来越苍老,总是由她替自己寻觅猎物,总不是办法。况且虽说祝心有巫法,可巫法用的越多,体内的元气也便越少,而长安之地多人工建筑,自然五行之气不足,西冷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见情同姐妹的祝心愈加苍老下去,所以,她决定自己“狩猎”。

  今晚的猎物,是一个重金买她一曲的年轻书生。西冷曾在长安的街角见过他的老母亲,他的老母亲衣着虽齐整洁净,却食不果腹,躲在食肆后门挑拣客人剩下的饭菜。这等不孝子,何必留他在世。

  那书生醉意上头,欲与西冷行鱼水之欢,西冷半推半就,携着书生往牡丹阁后巷走去。正当那书生得意之时,西冷在瞬间掐断了他的脖子,然后用锋利的指尖划破,潺潺鲜血犹如甘露般流进西冷的喉咙。

  美餐过后,西冷取出一只精美小巧的蓝色瓷瓶,轻启瓶盖,几只红色蛊虫从瓶内探出头,随即跳到那被吸干的书生尸体上,只在片刻间,那书生的尸体便被蛊虫吃的连渣都不剩。

  西冷收拾好虫子,便准备回厢房歇息。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她身后。竟是他!

  “未央,莫走!”西冷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知自己为何要喊住他。

  酒未央转头离去,他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之人,我是有苦衷的。”西冷试图解释这一切,可换做以前的西冷,恐怕早就杀人灭口了。

  酒未央依然头也不回地离去,当他消失在夜幕中时,西冷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心,莫名被拉扯着,有股撕裂般的疼痛。

  第二天,西冷收拾细软行囊,与祝心离开了牡丹坊。当她拿着两万八千两的银票当做赎身费递给老鸨时,老鸨却不好意思,推脱起来。原来在她辞行之前,早已有人将赎身钱给了老鸨。这个人,是酒未央。

  昨晚,是酒未央打算替西冷赎身,迎娶回家的良辰吉时。

  “西冷姐姐,你为何现在离去,未央公子对你真情实意,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红蔷劝说着西冷。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风花雪月过后,各自依然有各自的路要走,谁也不牵扯着谁。”

  马车离牡丹坊渐行渐远,红蔷的身影终化为一个红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祝心拿出一个木盒给西冷看,里面是昨日酒未央送来的凤冠霞帔,火红艳丽。

  “到前面找个镇子,把这些当了吧。”

  西冷曾幻想过,如果人群中有酒未央的身影,她会为他停下来。然而,始终是幻想罢了……

  西冷呀西冷,一场梦醒,你依然是个冷血的食人大巫。

  【再逢南翎】

  万寿山,皑皑白雪,一个紫衣女子行走在银蛇大山之间。

  经过前几个月的查探,西冷得知当年逃出百灵塔的那一半奢比尸元神,在逃出后没多久,被方寸山****封印在一个纯阴女婴体内。这个婴孩,便是制造了五百年前屠神宴的白晶晶。而今生,那白晶晶转世为妖,盘踞在万寿山的白骨洞。

  只要杀了白晶晶,就能救出被困的奢比尸祖巫元神,这就是西冷此行来万寿山的目的。

  再往西北千余里,便是白骨洞,西冷施法召唤古兽,星夜兼程奔赴前行。途中,古兽体力不支倒地,西冷也觉得自己太过急功近利,若虚耗过度,如何应对白晶晶的大战。正巧,附近有一座村落,西冷便在那里寻了个茶馆稍作休息。

  “这位客官,我们这儿有上好的银针茶,您可要尝尝,不好喝不收钱。”小二热情至极。

  西冷草草喝了几口茶水,便准备去村外寻一处落脚的地方。

  直到行至村口,她腹内感到一阵剧痛,继而全身都感到被万千只蛊虫啃噬,她没猜错的话,在她体内作怪的正是奢比尸族的“化骨虫”,若非西冷内力深厚,不然早就像那书生一样尸骨无存。可是自己的化骨虫尚在瓶中,究竟是谁在暗害她?

  “姐姐,好久不见,化骨虫的滋味如何?”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南翎?!没想到自己追寻五百年的妹妹,竟然再次出现。这次,她又中了南翎的陷阱。

  “南翎,你莫要挡我去路,这次我不想与你纠缠。”西冷忍住剧痛,她不能再像五百年前那样示弱。

  “五百年前你就该死!不过,既然是天意不让我杀你,那我便不杀你。”南翎幽幽地捋了捋鬓角的发丝,“这村子被我施了结界,你就乖乖在这儿呆着,哪儿也别想去。想破结界的话,倒不如把力气用在逼化骨虫上。哦,对了,如果觉得饿了,这村子一百多个人,也够你吃的了,哈哈哈……”

  南翎依然是那么疯狂,而且自己这五百年来的遭遇,南翎非常清楚。也许当自己在大唐苦苦寻觅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暗处窥探自己。现在南翎不杀自己,只是因为她在享受折磨的过程。

  南翎离去后,西冷费了大量元气,才将化骨虫从体内逼出,可也因为元气消耗过度,西冷的身体开始枯老。眼下,只要有鲜血,她就能重获力量。可是她不想****,如果真那样做,自己尚未堕入魔道,便已与邪魔无异。无论有多么落魄,她也是堂堂一族大巫。

  已是日落时分,饥渴万分的西冷游荡至村中,她守住了自己仅存的一丝理智,取家禽之血食之。路人见一个瞳孔血红满头白发的老婆子在吸食鸡鸭之血,惊恐不已,村中男子皆持锄挥棍殴打她,视她为妖怪。

  西冷已经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棍棒打在她身上,就如打在一团死肉上一般。众村民见其一动不动,料想是死了,便草草将她装在草袋里,丢在村口的烂泥地里。

  纵使想过自己的各种死法,怕也没料到会死在凡人手上吧,也好,大事未成,誓不归城,那片沙漠,终是回不去了。

  听说,在死去的时候,会看见自己心底最牵挂的人,而现在眼前看到的人,竟然是他。罢了,今生太多负累,来生,也无需再见吧……

  【良人来,荼蘼尽】

  一道耀眼的阳光钻进西冷的眼睛里,她睁开眼,一只白色小鸟见她醒来,慌忙从她鼻尖飞起。这里是地狱?不,完全不像。

  西冷看清了,原来自己身处在一处雪山溪涧,自己身上则披着一件黑裘斗篷,它散发着令人熟悉的味道。溪涧岩壁上潺潺的流水映出了她的容貌——自己的乌黑华发又回来了。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传来。

  酒未央,没想到是他救了自己。而他手腕上包扎的伤口,也令西冷猜到是他用自己的血在喂自己。

  “我是个吃人的怪物,你不怕我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和你一样,也是怪物,你会不会怕?”酒未央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的目光和冰水一样清澈,他的笑容,却似煦阳一般,融化了西冷的防备。

  两人坐在雪松下,互相依偎,互相倾诉。

  数月前的那晚,酒未央本想迎娶西冷,却目睹西冷食人,而后愤然离去。就在他彷徨之时,西冷的婢女祝心找到了她,将西冷的遭遇和苦衷一一相告。酒未央不想西冷因自己而成为奢比尸族的罪人,因此没有回头。他前往北俱芦洲,去寻找自己的身世。得知自己亦是巫族后,他决定去寻找西冷,与她共同承担这份沉重的命运。

  在见到西冷为了不祸连村民,甘愿受屈而死,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酒未央是祖巫玄冥一族的后裔,这个真相着实让西冷惊讶了一番。也许从这一刻起,两人才算真正的知己吧。往昔的种种,西冷竟然觉得犹如画卷一般美好。

  南翎,我终于知道你为何如此憎恨我,是我摧毁你最重要的幸福。可惜我明白的太晚,过去的,再也回不去了……

  过去的五百年,她只是一具食人的行尸走肉,直到现在,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上天已经待她不薄,可是这还不够,这一刻的美满一定要永远停留,否则过了现在,她又会变成食人邪魔,这种日子,一定要告别。

  眼下,西冷的野心只有一个,那就是操控时间!

  “未央,据说玄冥族的后裔都有天生的封印本领,不仅能封印肉体,甚至能封印元神,还有记忆。把我封印了吧,彻底些。”西冷望着酒未央,眼中充满恳切,她不想再让酒未央看见自己枯槁的容颜,苍白的华发,若自己能被封印,就能永远停留这份美丽。

  酒未央一言不发,他望着流动的溪水,然后闭上了眼睛,只有那白色的呼吸隐隐显现。

  “未央,我想再听你吟一遍《待荼蘼》。”西冷靠在酒未央的肩膀上,从未有如此安然。

  轻雨罗衫步辇迟

  落落芳岚漱面来

  新绿已忘旧年悲

  弱红尚待荼蘼时

  西冷的泪水顺着脸庞安静地下滑,掉落到雪地上,在雪中融开一处小小的水痕。水痕旁,血滴就像一朵朵娇艳的红梅,互相依靠,簇枝并绽,它的美,方是荼蘼尽头。

  【时间,止歇】

  南翎来到了万寿山的一处冰穴,冰穴内的水潭中,凝结着西冷的身体。那个叫酒未央的男子,她见过了。

  酒未央说,他要去寻找西天灵山,在那里,凡人精怪皆可修成正果,巫族亦为六道之一,理应有成正果得永生之道,当他寻到之时,便是西冷苏醒之日。在酒未央临行前,他拜托南翎去看顾西冷的封印。他很清楚,南翎对西冷的恨意,已经随着西冷被封印而烟消云散。

  望着冰中的姐姐,南翎像个孩童般大哭起来,千年仇恨一朝散,可是任凭南翎如何哭喊,西冷也是听不到的。

  她的生命,她的记忆,她的心,永远停留在那雪松下最完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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