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罗】
【七月十五夜,冷月无辰】
落瑛飘飘洒洒,坠到掖庭宫的玉石阶上,铺出芳华一片。
宓罗百无聊赖地坐在廊椅上,她身上黑色的牡丹锦缎宫衣和这夜色交融,她的羊脂肌色在夜中发出幽幽的月光白。突然间,一阵清风撩开了她额前的长刘海,那双惊世的双眸终究被月光偷窥到,金色左眼、湛蓝右眼,这是世间唯一能通三界六道的阴阳眼。宓罗,就是这对阴阳眼的主人――阴阳玄猫。而宓罗的主人,就是掖庭宫之主――武才人。
七月十五守夜,对宓罗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想取武才人性命的厉鬼总会在这个夜晚蠢蠢欲动。
不出所料,已化为厉鬼的淑妃悄然在月下现形。她曾立誓,就算化为厉鬼永不超生,也要将毒害她的武媚杀之后快。然而,在宓罗强大的力量面前,她的复仇希望破碎一地。她终于知道这个隐藏在武媚身边的小宫婢真面目,可惜为时已晚。
“淑妃,我可凭借法力助你超渡,你可愿意?”宓罗第一次在猎物面前收起了利爪。她明白淑妃是个多么单纯的女人,可惜被贤妃利用,下蛊嫁祸武才人。
“倘若有来生,我还会是宫里的女人吗?如有可能,我宁可灰飞烟灭。”
淑妃的魂魄在月光下一片片破碎,消散。后宫的女人命运不由己,谁对谁错,世人尚分不清,更何况一只世外猫妖?
这天夜晚,贤妃、楚昭容的怨魂被宓罗击散,她们并没有得到选择超渡的权利,因为武才人判定她们是巫蛊事件的元凶,理应永世不得超生。直到黎明时分,夜幕褪去,宓罗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内室向武才人复命,然后化作黑猫原形,在这个女人的臂弯里酣然入睡。
宓罗依恋这个女人的体温,依恋这个女人罗衫上独有的香味,依恋这个女人在入睡前为她讲着美好故事,声音柔软。也许这就是“家”的感觉吧,那种亲人之间的温暖。
不论眼前的女子昨日杀了谁,今日害了谁,都只为在这宫中生存下去。在宓罗眼里,她一直是那个在燕国废墟中哀伤绝望的少女……
【四月硝烟暮鼓,大燕国破】
和这个美丽人类女子相遇,是发生在大燕国灭亡的那一天。
那时的宓罗,还是燕国王族的镇墓玄猫。
二十多年前,慕容家族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内部争斗,嫡长子被满门抄斩,嫡次子成为燕王。若干年后,正在修行求仙的宓罗遇到了她的第一个主人――这位弑兄燕王的小儿子。小慕容将死者厚葬,并请求宓罗镇守王墓,一来可借助宓罗法力渡化亡魂,二来可阻止恶灵扰乱太平秩序。为了能够修成正果,宓罗愿意达成这笔交易。
那年的四月,大燕国破,王墓被掘。
燕都的天空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雾,燕国战士与慕容王族的游魂化为恶灵四处为虐。在即将倾塌的王墓上,宓罗连日不休不眠抓捕恶灵,终于法力耗尽,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瘫倒在地。此时的宓罗比一只病猫还孱弱。
烈火将残桓断壁燃烧得“嘎吱”作响,宓罗的上方,一根缠着火蛇的梁椽径直落下。她发现身体仿佛被大地吸牢,看来自己的下场和主人一样,终究是逃不掉了……
眼前这个昏迷的少女有着一张妖媚的脸,可惜精致的妆容沾染了浓烟,显得少许滑稽可笑。宓罗轻轻撩开她后背的罗衫,一道半尺长的鲜红疤痕匍匐在她背上,像一条褶皱的巨型蜈蚣。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竟然为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黑猫,用自己身体去挡那根燃火的梁椽。
少女醒来后,宓罗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身份,伪装并不是她的强项。但令宓罗感到意外的是,当她看到了宓罗变身幻化的过程时,在一阵惊叹后,便立刻恢复平静,那种胆魄和睿智绝非寻常人家女子可企及。
少女姓武,乃督统之女。督统病逝后,族兄为攀援富贵将她送往宫中。恰逢燕国城破,护送队伍被流民打乱,她便逃离至此。至于为什么要救这只黑猫,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她只知道,如果在这里死去,会绝望片刻;如果成为宫中的女人,会绝望一辈子。
当宓罗告诉她身后的那处烫伤时,她淡淡地笑了笑:“也好,这样就不会被皇上看上了吧。”她孤寂的笑容令宓罗的心骤然一紧。宓罗明白宫中的规矩,被选进宫的女子就算容貌受损也无法避免入宫的命运,而无法得到**恩宠的女人也就注定当一辈子卑贱的宫婢。
“带上我,我和你一起进宫。”
这一年的战火,宓罗邂逅了生命中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主人。
【五月牡丹,花开掖庭】
从燕国到长安,五月的牡丹肆意绽放。这一路上,宓罗采集普陀山的晨荷仙露、东海的千年珍珠、昆仑山的万年灵芝,再以自身功法炼制成药,终于消除了主人背上的疤痕。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唐王临幸武氏,赐“媚”字,封才人,御筑掖庭宫。
在宫婢兰儿她们看来,武才人应当是世间最满足的女人,因为她享有人间最有权势的男人的爱。但是宓罗清楚主人要的是什么,不是享有,而是独享。后宫的战争皆因这两字而起,不论是多么纯善的女子,亦不能免之。
受宠必然受妒,宓罗已经想不起有多少个嫔妃来掖庭宫道贺,有多少个嫔妃在皇后面前说是非,但是宓罗知道,两者的数量是一样的,因为同样的人可以做截然不同的事。
险象环生的后宫已经令宓罗无暇潜心修炼,有太多女人会制造所谓的“意外”来拔除她们的眼中钉,宓罗必须时时刻刻守护在武才人身边,化险为夷。渐渐的,武才人眼中褪去了恐惧,她知道宓罗对她意味着什么,这是上天赐给她的一次机会。
午后的阳光温暖得令宓罗提不起精神,当武才人在庭院花间闲来信步的时候,宓罗就会以黑猫的形态窝在她的怀里肆意酣睡。半睡半醒间,有她的体温,有她的衣香,有她的美妙声音。
宓罗曾问起,为什么这种感觉会让人沉沦?武才人想了想,淡淡地说,这种感觉就叫亲情吧,心里不需任何防备。
宓罗修行千年以来从未知道何为拥有亲人的感觉,可是这感觉比修成正果来得更真实。
【六月倾雨,风云无常】
宓罗头一次知道,原来长安的雨如此反复无常。
雨后的未央湖上,有一叶玲珑扁舟,宓罗站立在湖畔柳下,望着扁舟上武才人和楚昭容的背影在氤氲湖面上若隐若现。
宓罗怕水,不习水性,这是她最大的弱点。武才人曾说,楚昭容是她的远房亲戚,算是她的亲人。既然是亲人,那就无需设防吧,宓罗记得主人曾说过的话。
不消一个时辰,湖中心传来微弱的“噗通”声响。宓罗透过阴阳双瞳清晰的看到扁舟倒扣在湖面上,武才人在水中垂死挣扎,楚昭容却和稍夫从容地游向岸边。一团烈火顿时在宓罗心中炸裂开来,她提起全部真气,将未央湖湖水震开,现出裸露的湖底……
宫中,只有敌人。
掖庭宫内寝锦塌上,武才人倚床而眠。宓罗庆幸那一幕没有被第三者看到,可是,武才人要如何解释楚昭容和那个稍夫凭空消失?就算说出真相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是被猫爪撕成了肉条,然后零碎的尸体被未央湖的鱼吃了去。
几天后,关于楚昭容的消失事件,在武才人向皇后做了一番解说后风平浪静。宓罗发现身旁的少女已经熟谙深宫生存法则,她可以在谈笑间制造出一个大家都信服的说法,周全得滴水不漏。宓罗暗暗称啧,这种能力就算她再修炼一千年也无法拥有,也许这就是人类强大的原因之一吧。
“宓罗,为什么你们妖都希望成仙?”望着窗外青色苍穹,武才人突然问起。
“神仙有更强大的力量,也许是这样的……”
“有了力量可以得到什么?”
“我没想过。”
“我想过了,有了力量――可以生存。”
宓罗静静贴在她的胸口,听到她的心在激烈颤动,心的深处还有一个莫名的东西在不断膨胀……
这一年的六月,宓罗第一次杀人,她明白自己从那一刻起,已经失去了得道成仙的资格,永世为妖。若问值与不值,她觉得这已不再重要。
【新月秋风,碎叶秫秫】
贤妃以及她的党羽消灭后,这些年来,后宫愈见太平。宓罗本愿当只懒散的猫,无奈武才人的“神秘门客”越来越多,她也只好放弃秋日阳光的残温。这些“门客”中有江湖方士、侯门大将、绝色才子……武才人往往只派宓罗一人前往相请;但有一处地方的“门客”只可待不可请――便是东海龙宫。
每逢重阳子夜,龙宫摩昂太子便会携带成批的金银财宝而来,用以交换武才人的密函。这些财宝的去向,武才人从不知会宓罗,不过宓罗相信主人自有道理,因此并不介意这件事。至于那些密函,多半是武才人获知的大唐军机分布图,亲眼目睹燕国灭亡的宓罗对此悻悻而乐。
今年的重阳,摩昂如约而至,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武才人除了交给他一封密函外,还有九颗大小不一、散发强大力量的宝珠。
九颗宝珠通体翠绿,最大那颗有一“墨”字为核,一条气态神龙隐隐悬浮于珠身,若宓罗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失传一千多年的墨家之宝――九枢天龙兽的“枢”!
九枢天龙兽是自古以来最强大的机关兽,这九颗珠子称为“枢”,是机关兽的力量之源,发动九颗枢之后,哪怕一堆废铜烂铁都可瞬间组合成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九枢天龙兽”。这件神物早已在人间匿迹千年,武才人又是如何寻得?宓罗百思不得其解。
“摩昂太子,你要的东西我交给你了,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我摩昂何时失信于你?请看――”七八个虾兵蹑手蹑脚地抬来一面巨大的镜子,摆置在武才人面前。
“待满月之时,你将自己的鲜血沾染在这面无时镜上,这面无时镜便可将你所念想之人的过往与未来一一显现。”摩昂冷傲地讲完这些话,然后和他的虾兵蟹将一起化作水雾消失在夜空中。
“宓罗,照看好这面镜子。记住,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碰它。”武才人的眼神透出一股彻骨的冷,宓罗清楚主人所谓的“任何人”中包括自己。
九枢天龙兽之枢,还有这面龙宫送来的奇镜同时出现在掖庭宫,宓罗感到一丝不安。果不其然,第二天晚上,掖庭宫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身着黄衫的娇俏少女,她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神里是满满的愤怒,仇恨。她凌乱的衣衫上沾着鲜血,身体因亢奋劳累而微微颤抖,看来巡夜的禁卫军已经被她干掉了。
少女掷出一个金色光球,口中念念有词,一瞬间,一只巨大无比的机关兽出现在她身后,庭院的砖石顿时碎裂开来。
“难道……”宓罗猛然间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份,那只巨大的金枢三角兽证明她极有可能是消失已久的墨家后人。
莫非她就是九枢天龙兽的主人?那么武才人又是如何得到的……
这时,金枢三角兽以极快的速度径直朝内寝冲去,而武才人此刻正在内寝。宓罗释放自己全部的力量,用身躯硬生生将三角兽挡下,她的手掌被三角兽的覆针钢甲刺穿,强烈的痛感伴随着鲜血,顷刻间迸发。
此时,三角兽的利角距武才人半尺。
黄衫少女虽然拥有威力巨大的机关兽,但她心智大乱,招式破绽随处可见。一夜激战后,宓罗终于将她制伏。
出乎意料地,那一晚的战斗并没有传入唐王耳朵,而那个少女被关入掖庭宫的密室里。宓罗从不问事情的来由,因为恳请真相也是一种乞讨。只是每当入梦时,她都会听见密室里传来的啜泣声。
心里的某个地方开始不安。
对宓罗来说,任何事都无关痛痒,只有那缠着绷带的手心,会让宓罗隐隐作痛。她偶然会记起三角兽冲向主人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她的眼睛里充溢着自信。
也许,一切都是主人安排的局,包括自己的伤……
【冬夜满月,雪影殇殇】
他叫夜蛟,是天庭的降魔先锋,也是掖庭宫第二个不速之客。天庭为何对无时镜如此在意,莫非此物乃逆天之宝?
宓罗已经感受到夜蛟强大力量的气场,她丝毫不敢懈怠,可是手上的伤口又破裂开来,鲜血止不住地流淌。上百回合后,宓罗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而夜蛟的圆刀已经劈头砍来。
“你是阴阳猫妖?”圆刀刀气掀开了宓罗的刘海,那一瞬间,夜蛟看到了这双阴阳眼。
眼前的夜蛟似曾相识,却又不曾记得。宓罗沉默不语,因为刀刃已经架在她的脖颈。
“我不杀你,只要这面无时镜。”夜蛟抬起了无时镜,腾空而去。
“没有主人的命令,谁都不可以拿走!”宓罗挣扎而起,抓住了无时镜一脚,死死不肯松手。
夜蛟实在无法理解,以高傲自居的阴阳猫妖竟会为了一个凡间恶毒女子而放弃尊严,他的眼里有不舍,有心痛。
夜蛟松开了手。
为了保宝镜周全,宓罗将身子置于宝镜之下,从空中狠狠跌落。一股鲜血从胸腔涌出,喷洒在无时镜上……
已近黎明时分,想必武才人正在**的怀里酣睡吧。
宓罗拖着血痕累累的身体,潜入掖庭宫密牢,她又一次见到了会使用机关兽的黄衫女子。然而这次,宓罗斩断了她手脚上的镣铐。
“那个女人要放我走?”
“我带你逃出去。”宓罗的内伤渐渐加剧,她不想浪费一丁点体力在无谓的解释上,接下来还有消耗力量的地方――她要打败宫城禁卫军,将黄衫少女送出宫城。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伴着稀稀疏疏的小雪,降落在掖庭宫的白玉阶上。宫城禁卫军伤亡惨重的消息终于惊扰了唐王,更糟糕的是,有不少幸存的禁卫军看到化为猫妖的宓罗真身,一夜之间,掖庭宫武才人豢养精怪的风声遍布宫闱。
宓罗渐渐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依然是自己熟悉的床幔纱帐,唯一陌生的,是站在床边的一个老宫女,自称容氏,她端着一碗飘逸苦涩清香的透绿药水递到宓罗面前。
“这是百花露,能治你的内伤,武才人吩咐奴婢要好好伺候你。”
出乎容嬷�耙饬希�宓罗干脆利落地喝下了这碗苦涩药水。顷刻间,真气紊乱,体内五脏六腑似被溶成血水。
“我回不了头,只能一路向前走,永远,一个人走。”帘后的女人颤动着双唇,她眼前的宓罗渐渐破碎,渐渐消散。
在世间的最后一秒,宓罗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真正的孤独。
满月之下的无时镜呀,我透过我的鲜血,看到她的悲伤,看到她的决绝,看到她的背叛,看到她登上九五之尊的荣光。如果贤妃的巫蛊嫁祸是假,如果楚昭容故意落水也是假,我的主人,我还是愿为你放弃得道,不离不弃。
可惜,我的眼睛可以看穿三界,唯独看不穿的,是你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