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初离十八春,亲睹旧事感恩存。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
骀荡的时光
我在雪原之国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的脑海中就没有“父亲”的概念。但我有一个疼爱我的母亲。她叫鹰入林,在我眼中,她是天下最美丽最端庄的母亲。
母亲喜欢眺望远方,喃喃自语。我通过她的自言自语,听到了很多故事。比如她说我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再比如她和我父亲曾是叱咤雪原的英雄眷侣。再比如说,她年轻时曾在天地间任意翱翔。
她的一些话引起了我强烈的怀疑——你会相信一个已经发胖的女人曾经在天空轻盈矫健地翱翔吗?
但我不想揭穿她。雪原之国的大叔们曾经告诉我,女人就是喜欢做一些华而不实的梦。有梦总比没梦好吧,我以为。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母亲的要求下开始学画。这或许是因为抓周时,我抓到了一杆狼毫笔的缘故。
画画很枯燥,我并不喜欢。而且我的饭量很大,每天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感觉很饿。每到这时,我就很懊丧:为什么当年抓周的时候,我抓起的不是一把锅铲?
无忧的童年之后,是骀荡的少年时光。
那时,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
我一直喊鹰入林母亲,但我知道,她根本不是我的母亲。她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尽管在这安宁祥和的雪原之国,所有人都对我非常好,但我仍然感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的心里盛满了疑问——
我是谁,我的生身父母究竟在哪里?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为什么别人的眼睛明亮如雪地一泓清泉,而我的眼睛周围是大块的黑眼圈?
为什么别人奔跑跳跃矫健如风,而我的动作却那么缓慢笨拙?
为什么别人的肌肤光滑如缎,而我的周身长满了可憎的黑白相间的毛?
……
这样的疑惑令我自卑,我跑去问母亲。
母亲哭笑不得。但她却语气坚定地对我说:不要自卑,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感到自豪!我不明白母亲的话。
而母亲已不再言语,她只是凝视着远方说:等你十八岁时走向远方,你就会明白。 十八岁出门远行
十八岁那年,雪原之国的国王亲自为我主持了成年礼仪式,我有权进入雪原之国的任何一处禁地了。也就是这一年夏天,我在雪原之国的冰窟里发现了一座雕塑。
看见这座雕塑的第一眼,我就倍感亲切——原来在这雪原之国,也有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啊!
雕塑上的文字告诉我,这雕塑中两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拯救雪原之国的勇士。他们一个叫黑松君,一个叫白三娘。
直觉告诉我,这雕塑上的两个“人”,或许同我有些关联。我跑去找母亲,求她告诉我这两个人的故事。
母亲不言语。她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无垠的风景,久久地,眼中噙满泪水。
她对我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是该出门的时候了。趁着年轻,走得远远的。一路上,你会目睹天地间无数真实的悲欢离合,当你用画笔记录下其中最美丽最动人的十七个故事,你将明了所有问题的答案。那时,你将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画师,你会拥有和脚步一样辽远的视线,你会拥有雪原一样浑厚的长情大爱,你会拥有大地一样广袤无疆的胸怀。”
用脚步丈量人生
我上路了。我开始学着用脚步丈量人生。
在旅途中,我见证了一段又一段故事——
心有所属,却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的王族与才女;
舍弃前世今生,成全他人之爱的蛇妖;
历经千辛万苦,实现父母生前夙愿,改变两代人命运的天庭舞姬;
……
日夜交替,流年偷换。
在我绘完第十六个故事后,我却再也无法找到第十七个可以打动我的故事。我苦苦寻觅,却一无所获。
直到有一天,我来到小须弥山,见到了灵吉菩萨。
灵吉菩萨看着我,表情凝重地说:我等你等了这么多年。
尔后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其实我早已原谅了他们,但他们再也无法回来了。
然后,他朝我轻甩拂尘,我一阵眩晕。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山涧里。
多年前的故事
我走到一个崖洞前,上面写着“青竹洞”。雪花,静静地飘下来。
我走进青竹洞。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一张竹床。
洞壁上挂着三幅肖像画。从画上看,他们三个似乎是一家人。
画的右下角写着他们的名字。
我看后,心头一凛。
名字分别是:黑松君,白三娘。
而最小的那个孩子的图画上,写着两行诗: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紧紧攥住了我,我隐隐地感觉这一切与我有关。
可我的思绪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出口,它们象一团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曲线。我的心乱极了。
书写的流年
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卷札记。强烈的好奇心迫使我翻开来看——
三月初七,晴
和黑松君私自逃离小须弥山,来青竹洞定居已经一年了。很对不起师傅,师傅一定会怪罪我们的。可是,一生能遇见一个彼此倾心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只有这样近乎决绝地 逃离,我才能和他长相厮守……
六月初九,雨
孩子满月了。一天要吃好多次奶,我的奶水有点不够了。黑松君今天摘了好些新鲜竹叶来……
九月十五,晴
今天黑松君救了一个坠落悬崖的狼人。我们听了他的故事,很同情他,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也不知道这样的帮助会带给我们什么……
十月二十五日,雨
我们和杀破狼渐渐熟稔,并成为挚友。他是个忠肝义胆的英雄。黑松君请他给我们的孩子起了个名字。他说:“绘尽红尘多少事,超度三界万千魂。就叫他画魂吧。”画魂,真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真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三界中最受人尊敬的仙灵,这是我和黑松君今生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画魂?这不就是我吗?我心头一凛。难道他们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生身父母?难道雪原之国里的那座雕塑就是为我的父母而建的?
巨大的好奇心吸引着我继续往下看。
十二月初十,晴
今天和杀破狼一起制定了拯救雪原之国的计划。本已和黑松君商量过,不再过问任何江湖恩怨,但这次还是忍不住要帮他。我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孩子,才半岁的画魂。也不知道我和黑松君能否活着回来……
十二月十九日,阴
给孩子喂了奶,他吃得很饱,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他还能喝上我的奶水吗?
明天凌晨就要行动了。现在心情反而坦然了。
我和黑松君本是江湖中罪孽深重的妖,画一个人,就夺去一个人的魂魄。后来被师傅收服,所受感化,终生受益。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帮助杀破狼拯救雪原之国,师傅也该为我们自豪吧?他会原谅我和黑松君私逃师门的过错吗?”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我是他们的孩子。我已经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走进青竹洞的里间,看见一个婴儿包在襁褓里。他正在沉静酣睡。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这,就是儿时的我吗?
我真想亲亲他。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可触碰的往事
突然,我听见洞外传来一声长啸。那声音是如此凄绝,回荡在四周,竟经久不息。我跑出去,隐藏在洞口周围的枯藤后。
我看见一个狼人伟岸的背影,他站立不动,姿态凛然,仿佛立于天地间的巍峨高山。
对面是一群蠢蠢欲动的虾兵蟹将。他们凝视着狼人,似乎心存畏惧,犹豫着,畏缩着,迟迟不敢上前。
这时我看见一只鹰从半空缓缓滑落。对面的虾兵蟹将立刻四处逃窜。
这只鹰变成人身,缓缓转过身来……啊?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母亲鹰入林。她是那么年轻美丽,仿佛从天而降的精灵。现在我终于相信她当年的话绝非夸口;她是真的曾经在天空翱翔过。
我听见我的母亲鹰入林在呼唤那个狼人的名字:狼君。
他不应。
母亲眼中弥漫起最深邃的绝望和哀伤。她上前抚摩他的面颊。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那一瞬,他的背影,沉重地倒下。
我立刻明白了很多很多事情。
我躲在枯藤后,如同躲在一个梦境里。我屏住呼吸,似乎害怕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醒这不可触摸的梦境。
我看见鹰入林走进青竹洞。片刻后,她抱着襁褓走出来。
我知道,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看着雪地上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缓缓通向远方。
而我无法上前呼唤他们。往事象一颗无法消化的石子,梗住了我的呼吸。
第十七个故事
我终于明白,原来母亲让我绘下的第十七个故事,就是我和我的生身父母的故事。这故事里,有杀破狼的一生,有养母鹰入林的记忆,有我生身父母的舍弃,有所有人对我绵长无尽的爱。
这一瞬间,我悟彻了太多太多道理。
我抬起头,漫天星辉吻湿了我的双瞳。天际间最亮的那颗天狼星,在对我眨着眼睛。
突然,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又回到了现在。
我朝灵吉菩萨磕了两个头。
一个是替我的生身父母向他道歉,一个是感谢太师父对我生身父母的教诲。
之后,我回到了故乡,那令我魂牵梦萦的雪原之国。
只是,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但他们都知道我的母亲鹰入林。
而鹰入林,我的养母,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这一切,我浑然不知。
我已不记得自己在三界行走了多少年,但我知道,原来,我是长生的。
月亮出来了,它柔和皎洁的光芒普照着我们这个永远平和安宁的国度。我对着母亲的坟茔,最后一次,深情跪拜。
没有终点的行走
我继续开始了行走,没有终点的行走。
一路上,总有人问我,在山的那边,在天的尽头,在海的彼岸,发生了什么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事。
看着他们希冀的目光,我总是想起那十七个故事中一些人曾对我说过的话。他们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途却是同归。他们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无法判清。他们说我们选择一条道路往往是因为我们没有可能去选择另一条道路……他们的话已成为我心底的私酿,但我仍然没有悟出到底什么是恒久的什么是短暂的,到底是选择生长,还是选择死亡。我相信每个人,每个仙,每个妖,一生都行走在追求答案的旅途中,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行走。
所以我和别的云游客不一样。我什么都不说。
我只想微笑着走完那条通往岁月深处的长路。
我只想用手中那管狼毫笔,冷静而恒久地绘尽三界中那些最残酷、最真实,却又是最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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