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尊
他好奇地坐在酒楼靠窗的位置边。是冬天里难得的晴朗日子,阳光轻柔地从窗外流进来,像一串音符,逶迤地淌了一身。这是武尊神第一次来到凡间。作为玉帝最宠信的儿子,他终日生活无忧,怡然自得,锦衣美食,对凡世男女的烦恼和疾苦从不关注,亦不知情。这一天,他私落凡尘,品尝人间的粗茶淡饭,听市井百姓在酒楼茶肆、街头巷陌高谈阔论,倒也感觉十分新鲜。
而周遭谈论最多的,莫过于大唐东的干旱。据说大唐东已多日未雨,田野龟裂,河流枯涸。老板娘一边在柜台后拨打算盘,一边得意地高声插话:“咱们店里用的水,可都是后院里清冽的井水。”
这时,武尊神看见店小二在大声呵斥一个身形单薄、衣衫破旧的少年渔民。那少年约莫十六岁年纪,头上扣着一顶竹篾编制的渔民帽,腰间别着一支碧青的珊瑚笛,脸上满是泥污,唯眼珠漆黑晶亮,目光灵动。
店小二大声嚷道:“还赖着干吗?还不快走?”
那少年嘻嘻道:“我只是路过讨杯水喝。”
“咱们店里的茶水都是上好的碧螺春,岂能白给你。”
少年仍是嘻嘻地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话毕,伸手便要强夺帐台前的茶盏。
店小二大怒,挥拳上前,那少年倾身闪过。武尊神担心膀大腰圆的店小二伤及那瘦弱少年,忙上前道:“一杯茶水而已,何必动怒,等下一起算在我帐上。”说完端起茶盏,递与那少年。
少年看他一眼,目光清朗,感激流溢。他接过茶盏,却也不谢,转身快跑到酒楼门口,递给一个靠墙而座、双唇皴裂的年迈乞丐。老乞丐接住茶盏不停念叨:“谢谢,谢谢贵人相助。”
武尊神先是一怔,随后释然一笑。那少年倒也是纯善之人。他回座继续吃饭,那少年渔民却尾随进来,望着桌上的酒菜,仍是嘻嘻地笑。
武尊神心想或许他是饿了,便招呼他上前同吃。那少年笑道:“这酒楼看着堂皇富贵,其实不过是贯常匠气的菜式。若想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不如去些山野小店。”话着牵起武尊神的衣袖便往外跑,一直跑到江边芦苇荡旁的山野小店。
这小店建在一棵硕大的水杉下。那水杉树干挺拔笔直,高耸入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武尊神在天庭从未见过这种树,他兴奋地拍拍它粗壮的树干,几片叶子随之飘落。那少年渔民在一旁喃喃自语道:“这是水杉。水杉世间罕见,它的历史比大唐还要悠久得多,它外形优雅凝重,刚正坚毅,木质厚重深沉,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
半晌,那少年回过神来,道:“我们点菜罢。”这回他们点的是鱼籽豆腐,菜苔爆**,重油虾球,尖椒猪血,干煸刁子鱼,粉蒸青鱼肚,汤是砂锅慢火细细煨成的莲藕排骨汤,汤里是定要放进清脂消火的莲子心和百合瓣的。少年点菜点得兴高采烈,恨不能将这小店美味一网打尽。
武尊神自幼在天庭长大,被诸仙视为掌上明珠,花样繁复的珍馐佳酿他早已腻味,这回乍见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山野风味,恨不得击掌叫好。不一会,热情爽朗的老板娘逐一送上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杉木桌。虽杯盏拙陋,装饰简朴,武尊神举箸一尝,却样样美味盈口。他听那少年话音如玉珠落盘,玲珑悦耳,见识亦是不俗,加之食物实在爽口,内心竟颇感愉悦。
武尊神和那少年渔民年龄相仿,两人边吃边谈,竟都有相见恨晚之感。那少年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竟一把攥住武尊神的手。武尊神只觉他手掌娇柔细腻,不觉一怔。那少年察觉失态,忙松开手,低头羞赧一笑。
酒足饭饱,武尊神随手摸出一件天庭惯见的玉麒麟付帐。这山野小店的老板何尝见过这稀罕宝贝,当即目眩神迷,险些晕厥。
出得店来,清冽寒风扑面。那少年双手抱肩,试探着问道:“春寒时分,公子可否借你的裘衣供我御寒?”
武尊神见他衣衫单薄,当即脱下裘衣,披在他身上,爽快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就将这件衣服穿了去吧。”
少年却也不客气,当即披上裘衣,只是略显肥大宽松,他朝武尊神楫手:“多谢。还没请教兄长尊名。”武尊神笑道:“在下武尊神。兄弟你呢?”那少年道:“大家都称呼我水玲珑。”话毕,他变戏法般从手掌间取出一块透明橙黄之物递与武尊神,转身离去。
武尊神端目细看,却是一块晶莹琥珀,橙黄色的晶体里尘封着两只小小的蜻蜓,一只红色,一只绿色,都是振翅欲飞的姿态。两只蜻蜓面对面,似在喃喃互语。虽然年代久远,但蜻蜓翅翼上的纹络仍依稀可辨。
武尊神的目光被琥珀美轮美奂的光泽耀映得扑簌迷离,心下明白这是天庭都罕见的稀罕珍品。“贤弟,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他拔步追赶,水玲珑却也在前面疾步如飞起来。
及至两人跑至海边。水玲珑回眸对武尊神粲然一笑,转身跃入水中。片刻,天际之间传来水玲珑的声音:“哥哥,十日之后,你来这里等我。”
八音遏密
武尊神心中的好奇和疑问漾得满满的,直觉告诉他那位叫水玲珑的少年绝非普通渔民。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来到海边,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少年。
在第七天,武尊神仰躺于海边的岩石后晒太阳,一边倾听海鸟的鸣啼和潮水的起落声。突然,万物俱静,各种声音全部戛然而止。武尊神一楞,他侧过头,只见面前出现了令自己愕然的一幕——
海面上波涛阵阵翻滚,却无任何声息传来。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似乎已凝固住了,然而海风凛冽,气势逼人,似有大事即将喷薄闪现。果然,从海水中央蓦地升腾起一座巨大的**平台,四周衬托着浪花万簌。 **平台中央是一具嵌满贝壳的灵柩。这时,灵柩前方缓缓出现一位耄耋老者的背影,他头戴紫金冠,抚着灵柩,似在恸哭。灵柩右方,站着一位绝美少女,眉眼清秀,双眸似潭,神情哀矜。而护于**棺左面的,是一位手持骨剑的壮汉,肃穆威严,面露悲戚。
心思忐忑间,那**平台已快速驶入大海深处。待那盛大场景消逝于视线之间,四周的声音才缓缓恢复如常。
第一次看见如此盛大浩荡却诡异难言的葬礼,武尊神心中充满讶异。而最令他吃惊的,却是那少女。她的眉眼五官是如此熟悉,令他立刻想起那位叫水玲珑的少年渔民。两人的模样是如此相似……可是,为什么一会“他”是渔民,一会“她”是少女呢?武尊神心中的猜测象海面上的浪花一样起伏不休。
七返还丹
终于捱到第十天。武尊神早早来到海边。野外已有簇簇迎春花在料峭春风中绽放,明黄娇艳,吐露着初春的讯息。四望不见人影,武尊神不禁心焦,忽听远处传来桨声阵阵,只见一叶扁舟从礁岩后漂了出来。船头一女子慢桨弋舟,她头戴迎春花花冠,白衣掩映,更显花朵铭黄耀眼、熠熠生辉。
待船慢慢荡近,武尊神见那女子绮年玉貌,肌肤洁莹,娇美绝丽。再定睛一看,却感面熟,正是那日站在海面灵柩一侧的华美少女。
那少女嗔道:“哥哥,不认识我啦?”武尊神猛吃一惊,只见那少女笑容明媚如同开遍大唐东的迎春花,言语亲切熟稔,似与他相识已久,而那悦耳声音分明是出自水玲珑之口。恍惚间,那少女已笑道:“我就是水玲珑啊,哥哥认不出我了吗?”武尊神凝神细看,果见她眉目确和水玲珑如出一辙,当下呆住。水玲珑嫣然一笑,从舱中取出一件淡青裘衣,跃上岸来。武尊神心神渐定,看清她手中所持正是自己赠予他,哦不,她,的那件裘衣,不禁大臊:“这是男人才穿的东西!”话毕,拿起来就要抛入水中。
水玲珑忙伸手夺过:“你不要给我,我喜欢。”隔了片刻,又补道:“我穿华衣美服的时候,人人都对我好,我一点都不稀奇;而当我穿得破旧的时候,如果还有人对我好,我知道那才是真好。”
武尊神楞住问她:“你比我们天庭的仙女还好看,怎么想到要扮成个小渔民呢?”水玲珑反问道:“你见过天庭的仙女?”武尊神索性将自己的来历身世和盘叙出。
水玲珑点点头,收住笑容,正正经经道:“我看你锦衣玉佩,便知你必然九五之尊出身望门。刚才拿着裘衣,说丢就丢,公子可知这凡间平民的疾苦?有无想过普通百姓可能一年劳作都换不回一件新衣?”
武尊神大赧,忆起酒楼里她夺茶水施予老乞丐一事,顿为自己的漠然深感汗颜。水玲珑的话,不过家常唠叨般的寥寥数语,却如清泉一泓,潜移默化般润入心田。这样的觉醒与领悟,就像古经所言七返还丹,在人先须炼己待时者,正欲其革去一切旧染之污,不使有丝毫之疵,留于方寸之中。
这时水面雾霭已散去,水玲珑慢慢伸出手,握住武尊神的手掌,低声道:“今天一看见哥哥,我的心就静下来了,连日的烦恼都不见了。”这时武尊神赫然记起一事,忙问道:“那日我在海边,看见一桩盛大海事。其中一位少女似乎就是你。”
水玲珑面露哀戚,淡然一笑:“哥哥你定是看错了。”话音刚落,便转身跃入海中。
六道轮回
当晚回到天庭,武尊神见玉帝眉关紧锁。忐忑不安地上前打听,方知南海龙王敖钦今日拜见玉帝,却和天庭众神发生争执。
原来,南海龙王敖钦之子敖莽杀戮百姓,横行乡野,早已激发众怒。几年前,他率领爪牙踏平北俱雪国,意欲独占雪国珍品雪莲。雪国英雄杀破狼在青竹涧为守护挚友之子小画魂与敖莽发生殊死搏斗,在一只胳臂被封印,一只胳臂被斩断的危境下,怒斩敖莽。杀破狼终因失血过多仙逝,死后魂魄仙化为天狼星。
南海龙王此次到天庭,正是找玉帝索取天狼星魂魄,为爱子雪恨。但天庭正义之士都竭力反对,那敖莽臭名昭著,早激发天庭众怒,而杀破狼忠肝义胆,其魂魄理应得到安息。双方为此在天庭宝殿发生了剧烈冲突。
南海龙王临走前,愤然留下话语:如果天庭不将天狼星的魂魄交还,他就联手其他三海龙王,淹掉整个人间,届时罪名由龙宫和天庭一起承担。
玉帝摇头轻语:“龙宫势力向来不可小觑。如果他们真的联手淹没人间,那我们天庭也难脱其咎。世人不知隐情,只会诟病天庭和龙宫固执己见,不顾百姓死活。”
那南海龙王之子暴戾成性,武尊神早有耳闻,却不想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忙问玉帝是否已和天庭诸仙商议出对策。
玉帝长叹道:“杀破狼本是天庭星宿下凡,忠心耿耿侠义热肠,死后化为天狼星,理应得到尊重和善待,所以他的魂魄我们断然不可交与南海龙王。我和其他天庭众神已商议妥当,如若四海龙王真的决定联手淹没人间,势必会从南部沿海掀起海啸,届时我们会将天际塌落一块,以堵住南海海浪。”
武尊神大惊:“那大唐南的无辜百姓,岂不是横遭灭顶之灾?!”
玉帝神情凝重:“为了拯救更多人的生命,我们有时不得不舍弃一些人的生命。”
武尊神忙辩道:“父亲,此法万万不可。我们纵容天际陷落,这和杀戮大唐南苍天百姓又有何区别?”
玉帝叹口气:“众生各因其善恶业力,而在六道中轮回生死。或许这就是大唐南百姓的宿命吧。”
武尊神返回寝宫,及至深夜,仍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水玲珑送给他的琥珀就贴在胸口,温润清明,直沁心房。而水玲珑今天问他的话,仍在脑海回绕,是啊,他出身豪门,但怎可无视布衣平民的疾苦?出身乃天定,但万物众生都应得到平等善待。没有百姓的辛苦劳作,哪有天庭的雍容繁盛?自己之前的淡漠,真真是可耻。那些与生俱来的优越、坦然与无视,从他心中渐渐褪去,而对自己的反思,对大唐南百姓的担忧,对水玲珑的挂念,齐齐梗在胸口。
朦朦胧胧半梦半醒之间,突觉窗外有人影掠过。武尊神心头一凛,忙用手攥紧床边的戟。
待眼前寒光乍现,武尊神早已静候多时,挥戟一拦,顺势一拨,对方没想到武尊神早有防范,忙后退一步躲过反袭。
武尊神跃出床帷,举戟直刺对方。那刺客也是高手,屈身躲过后,手中的鲨鳍双节棍如闪电劈来,武尊神立戟,缠住对方双节棍中的连索。刺客用力抽回。双方跃入庭院中搏杀起来。对方出手凌厉,武尊神不敢懈怠,使出浑身招数一一化解。
此时众天兵已闻声赶来,刺客佯装逃脱,武尊神不知是计,穷追不舍,刺客猛然回首,手中的鲨鳍双节棍旋转着飞来,武尊神慌乱中忙用戟尾挡住,但双节棍中的另一节却重重击中胸口。
武尊神听见胸前传来一声闷响,却并未感觉疼痛。此时天庭已灯火齐闪,万人同奔寝宫。蒙面刺客自知刺杀无望,无心恋战,且战且退,武尊神哪里肯轻易让他逃脱,手中银戟舞得出神入化如游龙在天,刺客招架不及,腹部早中了一戟。
刺客在前面踉踉跄跄地跑,众天将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及至蟠桃园,刺客隐入憧憧桃树林中,难觅踪迹。
这时众人看见桃园仙子蝶翼倚在一棵树下,忙上前询问。蝶翼轻展双翼,晏晏浅笑道:“适才看见一黑影往兜率宫方向跑去,众天神何不去那里查个究竟?”
然而兜率宫也未发现刺客踪迹。众天神失望而归,前往武尊神处复命。
武尊神心中充满疑惑:他从小平和待人,散淡处世,从不曾触犯他人,怎会有人想刺杀他呢?
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充满了对水玲珑的感激。她赠予他的琥珀,救了他一命,正是琥珀挡住了那刺客双节棍的回首一击。可惜的是,强劲的冲力将它撞碎,那块完整的琥珀裂成了两截。武尊神紧紧握着那块碎成了两半的琥珀,掌心感触到它温润的外壳,仿佛感触着梦中曾经抚摩过的面颊。而那两只蜻蜓,分别禁锢在两块琥珀中,它们再也不能栖息在同一个梦境里。
五月披裘
几天后,南海龙王再次前往天庭商议如何处置天狼星魂魄一事。武尊神阖首伫于玉帝身后,却惊讶地看见水玲珑低眉顺目地出现在南海龙王背后。
武尊神不禁怔住,他注视着水玲珑的双眸。水玲珑也正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在天庭华光的照射下璨璨泛光,流丽的轮廓被染上了一层七彩光晕。就是这样片刻的无语,似乎心底已经对彼此呢喃了很多,但终是什么都无法启齿。
而这最后的协商,几乎沦为双方互揭底牌的宣战。南海龙王气势汹汹地率领众人离去,临别时只甩下一句:“三天后,若人间被淹,可是天庭默许我们龙宫这样做的了。”
玉帝冷冷一笑:“请便。”
当夜,有人轻叩武尊神的窗。武尊神还当又是刺客,警惕地问:“谁?”
“是我。”小心翼翼的声音。武尊神听出是水玲珑的口音,忙开启小窗,水玲珑跳了进来。
“你到底是南海龙王什么人?”武尊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他甚至有些愠恼了。
水玲珑额头渗出汗珠,对他道出实情:“我本是南海龙王的女儿。敖莽是我哥哥。想必你也听说过杀破狼的事情。其实,我自小就和哥哥品性不合,对他的骄横跋扈早已心生抵触。他死于杀破狼刀下,我自然也是难过的。但杀破狼一代英侠,哥哥之死,绝非枉然。我对哥哥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父亲在哥哥死后所做的一切,也令我失望,我虽多次劝说父亲要以大局为重,多体恤苍生,无奈丧子之痛已迷乱了父亲的心智。
“那上次我在海面上看见的,想必就是你哥哥的葬礼了?”
“不错。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我哥哥的葬礼奢华无度。金箔作纸,银屑化灰,豪门权势,显赫奢靡。其实对哥哥来说,这样的死,不啻为人生的解脱,否则不知还要涂炭多少生灵。他被杀破狼所杀,我亦感悲伤,但他一生飞扬跋扈,骄纵四方,根本不体恤普通百姓的死活。我多次劝说无果,只得冷眼旁观。他的结局我早已预见,所以并不意外。”
武尊神取出胸口前的琥珀,告诉她自己被人刺杀的事情,末了叹口气:“可惜,好好的一块琥珀,就这样裂成两半了。”
水玲珑正色道:“刺杀你的人,应该就是哥哥最器重的爪牙澹台却邪,他的鲨鳍双截棍是出了名的凶狠歹毒。他这次刺杀你,无非是为了报复玉帝。杀破狼侠肝义胆,死后灵魂本该安息。我一直反对龙宫为哥哥报仇,何况还要伤及众多无辜百姓。可是父亲和哥哥的残余手下一意孤行。我是早已做好化魂守护苍生的心理准备了。如果为了天下无辜子民,放弃我们的感情,甚至我们的生命,你愿意吗?”
武尊神心中一震,自省、责任、感动、勇气,诸般感觉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顿觉南海龙王殊不足畏,牺牲自己拯救苍生亦不足惜。他握住水玲珑的双手,置于胸口前,微微闭上眼睛,只感如沐春风尘念俱消,心中仅望五月披裘,他点点头:“我愿意。”
二人缜密商议好对策。分别时,武尊神牵起水玲珑,禁锢着红蜻蜓的那半块琥珀默契地转移至她的掌心。她的双眸粼粼,仿佛暗夜中璀璨的星子。他凝视着她,悠悠地说:“这一半你留着。如果我们都成功了,这对分离的蜻蜓会团圆的。”淡淡的花香恍若柔波,流淌在暮色里,无声地湮没了他们。
四大皆空
三天后,整个天庭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没有人知道南海龙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武尊神的内心却无比平静。他知道,此时劝说玉帝或者南海龙王已无意义。世界就是被一群所谓的实权人士给折腾复杂的。他已决定舍弃自己换得苍生安宁——或许恰如玉帝所言,为了成全大多数人的生命,有时不得不舍弃一些人的生命,那么,就让我来舍弃自己的生命好了。
午时刚过,武尊神从天庭上望见南海海面惊涛骇浪,气势汹涌。他知道该来的一切,终究还是来了。
武尊神连忙遁入人间,只感天地变色,飓风大作。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发现天幕骤暗,雾岚重重,风起云涌,雷电交加。他知道,玉帝旨意已下,天之一阙即将塌落以封住那狂卷而来的海浪。几乎是想也没想,他立即双足牢牢站立在大唐南森林的最高端,双臂高擎,挺直腰身立于天地之间。
他使出所有的真元强行撑住摇摇欲坠的天庭,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双足陷入泥土之中。天终于没有落下来,而他立于天地之间,再也无法动弹。
海面上的波涛在翻涌了片刻后,也终是没有冲上堤岸。他知道,就在他撑住天庭的同时,水玲珑也使出毕生真元,封住了波涛万倾。这是他们商议好的对策——一个堵住惊涛骇浪,一个撑住欲坠天穹。
他伟岸地站立着,直至天庭恢复平稳,天地回归晴朗,海面一波如镜。
这时,他看见那块琥珀从衣袖中滑落出来,落在自己脚边,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腾出手将它捡拾起来,他只能将腰身站得更稳,并试图移动双脚,这样,那块琥珀就能更近更安妥地靠近自己。
就在这一瞬间,他惊讶地看见自己的双足像根一样深深陷进了泥土里,而琥珀也被泥土掩埋住了。他高举着的手臂,突然生出了叶子。他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漫漫年华浸透过自己的肌肤。他看见自己竟然站立成了天地之间的一棵树。
城中过往的百姓收起油伞,狐疑地看着这变化莫测的天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两位仙灵为了他们一如既往的安宁生活,献出了毕生的华彩。
三年化碧
所谓三年化碧,而武尊神在站立中化成了一棵郁郁葱葱的水杉。在走过了最初的惊慌后,他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沉默地立于天地之间,成为天穹下最伟岸最安静的一棵树。
终于有一天,玉帝找到了自己这个失散了的孩子。他站在天穹,问他:“孩子,你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我早知这莽莽世间,每遇一劫,必有一佛出世。而我甘愿衔心香一瓣,感恩命运之赐。”
“孩子,我可以给你一次轮回转世的机会,你告诉我,为父帮你实现心愿。”
一树苍翠在风中拂摆,满枝绿叶不离不弃,不愿离开他的躯干,就像水玲珑说给他的那些话,仍留在他的心间。武尊神想了想,说:“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仙了,也不想做人,就让我做这静美人间的一棵树 吧,届时我一定还选择做一棵水杉。”
玉帝颌首,强颜释然一笑:“自幼我便知你内心丰沛,怎知你蜕化成熟至此。这样的结局,或许比做一个天界仙灵更合你心吧。”
二分明月
武尊神静静地伫立于人世间。云海,雾岚,清风,晓月。他静静地感受着岁月在自己身上缓缓刻下的痕迹。
碧水东流,濯过他的足。秋风渐起,拂过他的面。日子安静的过去,在岁月的沉浮里,他没有一天忘记过他和水玲珑之间的承诺,也许对有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一句话,不过是青春年少时的一段心事罢了,而他却安静乐观地将这个承诺收藏着,这样的静静打磨,或许可以成器,或许徒添累累伤痕,却也是内心深处最温柔的茧。
有时他会想,这一缕徐徐绕过他脚踝的江水,要经过怎样的历程,才可以流到大海,又能不能到她的身侧,而她又会不会知道,他悱恻如水的心事;而这一抹馨香扑面的风,要经过怎样的缠绕,才可以抚摩至她的面颊,那时她是否会读懂,他曾在风中默默许下的诺言。
而人间始终祥和安泰。他见证着世间的富庶和百姓的安稳。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紫陌红尘,尽入眼底。原来这人间最好的风景,就是看着这世上万物众生,从容祥和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而这样安宁沉郁的生活,是自己期待了十八年,才争取来的。
所以他静静站立着,心中一点都不急。
他越来越觉得,做一棵水杉真的很好。
当他第一次在大唐东见到这种树的时候,它们就挺拔在他的脑海里:笔直的,高耸入云的,没有多余的枝桠,不随波逐流,不像向日葵太阳花那样对太阳言听计从。它们永远是一种向上的,不屈服的,倔强的,生机盎然的姿势。它们的理想是和天上的白云握手。
它们的叶子很细很密,落在地上,踩着很柔软,毛毯一样。
他对它们有天生的亲密感。他经常有意无意徘徊在它们身下,踩着那些柔软的,有弹性的,针形的落叶。
是的,它们的皮肤很苍老。看见它们的皮肤,他会想起它们曾经生存过的漫漫年华。
它们的木质也很好,厚重深沉,是一种男性的品格。
有时他会想,来世如果能做一棵水杉,他就一定好好长,长得高高的,长得直直的,在他五百年的那天,一个女孩走在他的影子里,踩在他凋落的头发上,她蹦了蹦,像在毛毯上一样。
可是,那个五百年后的女孩,她还会来吗?
一现昙华
很快春天又到了。树根边的青草,撑着懒腰,从泥土和严冬中挣扎出来。
这是他经历过的第几个春天呢?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春天有蔚蓝洁净的天空耀映着他的脸。夏天有火热的风和向日葵一样金黄的阳光扑面。秋天有漫山的红叶在他身边燃烧舞蹈。冬天有皑皑白雪,安谧地覆盖着他。
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了一位云游而来的熊猫画师。
熊猫画师围着他的躯干绕了一圈,然后跪在树根下,朝他磕拜了三下。他奇怪地问道:“师傅,你为什么要拜我呢?”
画师说:“因为你拯救了大唐万千无辜子民,也拯救了天狼星圣洁高贵的灵魂。而你一定不知道,杀破狼是为了救我才仙化为天狼星的。现在,我可以用毕生的力量,为你达成一个夙愿。”
武尊神想了想,说:“多年前,我和一个女孩做了一个约定,其实我早已预感到她不能来了,而我也成了一株无法行走的树,你能帮我们了却这个心愿吗?”
“当然可以。”画师说:“只是,也许你们的约定实现之后,便是永远的分离,永远的海天相隔,你愿意吗?”
“我愿意。”武尊神释然地笑了笑。有多少个夜晚,她的身影走进过他碧绿色的梦里。而他一直相信她会来的。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失约。所以,哪怕只是瞬间的重逢,哪怕这重逢后便是永久的交错、远离和消逝,他也是愿意的。
三天后的黎明,画师重新来到了他身边。画师拍拍他的树干,仿佛拍着一位好友厚实的胸膛:“那两只蜻蜓就要团聚了。”
武尊神轻轻笑起来,他在想她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当她看见他已经变成了一棵树,会不会露出惊谔的表情。他静静地等待着,当晨风再次吹起,当朝阳跃出海岸线的那一瞬,他看见,无数迎春花瓣,象细雨一样,从空中挥洒下来,落在他的树叶间,落在他的枝桠间,落在他的根系边。
他知道那是她来了,她是在向他告别。那是她给予他的最初的和最后的吻吧。然而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他没有想到她竟变成了迎春花花瓣,但不觉得惊讶或突兀,反而觉得理所当然。而他的真元也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夙愿已了,是该离去的时候了。这时他看着云游画师将一块尘封着红色蜻蜓的琥珀埋在他的根旁边,和属于他的那一块尘封着绿色蜻蜓的琥珀埋在一起。
他欣慰地笑了笑。他的真元渐渐遁出树的轮廓,缓缓消逝在空中,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树根旁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落叶,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躯干上布满了苍老的树皮,而满树苍翠仍在风中婆娑,它们哗哗的声音,它们迎风招展的样子,象在和他十八载的年华告别,象在和她告别,象在和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告别。
|